作者:周碧华 来源:转载
发布/更新时间:2017-10-05 10:41:49
中师生,这是一个已被国人渐渐淡忘的名称。
然而,在上世纪80—90年代,中师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群体。
因为,他们是初中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在当年大学录取率还十分低下的时代,考取中师的意义不亚于当今考取研究生;在当年城乡差别十分明显的情况下,考取中师的农村孩子意味着从此跳出了“农门”。
但,读中师并非他们的自主选择,初中毕业时,只有15岁,他们顺从父母的意愿,他们都是孝顺的孩子;更多的是屈服于命运,因为家贫而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获得“铁饭碗”。
我至今认为,录取初中毕业生中成绩最好的学生读中师,是一种国家战略,是为了一代一代的中国孩子,接受智商较高的老师的培育。
那么,一代中师生,便成为“被牺牲”的一代人。
18岁,刚成年的年龄,中师生便被分配到各乡村小学,有的甚至到了偏远山村,一人一校,几十元的微薄工资,有时还不能按月发放。
中师生毕业季,传来了初中同学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而三年前这些同学都比自己成绩差,这样的命运反差,曾深深地剌激过每一个中师毕业生——他们毕竟只有18岁,正是做梦的年龄,但梦提前终结,他们只能弯下腰去,做一块垫脚石。
毕业4年后,又传来初中同学某某大学毕业分配到某大城市某大机关的消息,而自己,正在某一间破烂的教室里当孩子王……
从考取中师到毕业分配后若干年,中师生历经数个心理煎熬期,挺过来的中师生,他们绝对都是坚强的人。
没有社会学家去关注这一代中师生的心理世界,他们在培育下一代的过程中,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精神的、经济的、家庭的……
如今,中国已崛起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许多80后已成为国家重点项目的科研主力,他们当然感恩于大学教授的教导,可是否记得当年的小学老师?正是上世纪80—90年代的中师生,让你们接受了良好的基础教育;你们是否知道,你们当年的小学老师,本该也是科学家、音乐家、教授呀!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天真的幻想:中国政府是否该给坚守讲台30年以上的一代中师生给予政策补偿呢?或是授予一枚勋章呢?没有一代中师生的牺牲,就没有当今庞大的人才队伍。
我有幸于上世纪80—90年代的中师生结缘,并引以为终身的幸福。
1984年夏,21岁的我从湖南师院(今湖南师大)中文系毕业,由于国家缺大量管理人才,前三届中文系毕业生大多改行从政了,我们这届便被强行分配到教学第一线。我和十几位校友坐着汽车,颠簸了10个小时,来到了桃源师范。
湖南桃源师范是由民国先驱宋教仁先生于1912年创办的,在国内中师教育界颇具名气,校友中诞生过丁玲、未央等著名作家、诗人。抗战期间,数十位女生或奔赴延安,或奔赴重庆。新中国建国之初,八千湘女下天山,其中就有优秀的桃师女生。我来到桃师后,凝视那古老的白楼和残存的风雨廊道,感受到了一种历史的沧桑感,也有一种任教于名校的骄傲感,便暗暗下定决心,立志当一名苏霍姆林斯基式的教育家。
按学校惯例,未转正的大学毕业生是不能当班主任的,可就因为见面会上我一席简短发言,校长李铁如先生便认定我是“当班主任的料”,于是,我便担任了新生班213班的班主任。
那真叫压力山大,我自己对教育教学还是懵懂的,大学里学的那一套根本就不具备实战性,教授们是学者,而非教学专家。我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新生报到之前,我在他们的寝室里每张床上贴姓名时,竟把“余学芳”“魏占枝”两位男生分配到女生寝室了。报到时,一位家长拦住我:“请问213班的班主任在哪里?”我说我就是,我立即看到家长一脸的狐疑和不信任感,可能在家长心中,中专学校的老师应该是老教师了,没料到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
55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就这样来到了我面前,我开始与他们一同成长。
他们是常德和今张家界市各县初中毕业生中的尖子生,他们是许多贫困家庭的孩子,许多同学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沉默、郁闷、茫然、朴实。
我知道,他们的大学梦破灭了,他们已失去了学习的动力。
那时中师的管理又十分严格,新生一下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驱散他们心中的阴云,解开紧锁的眉结,成为我这个班主任的当务之急。
我借来录音机,自学歌曲后,再教他们,教他们唱《小草之歌》暗示当小学教师是要奉献一生的;教他们唱《故乡的云》是暗示他们终究要回到乡村去;带他们到沅水中的双洲上野炊、陪他们打球晨跑、让同学们轮流当班干部……
中师教学与中学教学完全是两码事,桃源县第一中学与桃源师范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桃一中的校园里一片沉寂,而桃师的校园里哨声喊操声跑步声琴声歌声热闹非凡;
桃一中的学生永远在解题解题解题,桃师的学生在不厌其烦地练琴、学普通话、习三笔字(粉笔、钢笔、粉笔)、跳舞……
走在桃源街头,即使不佩戴校徽,也一眼便能辨别出桃师生和桃一中学生。师范教育渐渐将原野里朴素的“庄稼”熏陶出特有的气质。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渐渐地,他们有了一种荣誉感。
但这个塑造过程是艰辛的,许多学生从初中紧张的学习气氛中来到欢快轻松的中师校园,没有了解题的压力,他们甚至认为在虚度时光,是在玩,没有学到什么知识。只有若干年后,他们才体会到中师教育是真正的素质教育,让他们受用终身,良好的综合素质,谁一旦改行,一定脱颖而出;大部分没改行的同学,也绝对是各地的教学骨干。
中师三年,有过苦闷,有过快乐,有过颓丧,有过拼搏。正当心理调试期已过,女生出落得亭亭玉立、男生有了男子汉模样时,毕业的钟声敲响,他们立即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稚嫩的肩,过早地承担起了国家赋予的沉重使命。
1987年7月的一天早晨,当大巴车把213班学生载出校门时,我在车尾追赶了几步,然后扶着围墙哭得一塌糊涂,就像大巴车把我整个世界给拖走了一样,心里空空的,从此,我不再担任班主任……
一晃30年,我和我的首届学生都人到中年。他们选择“520”这个特殊的日子举行了毕业30年聚会,仅仅筹备一周,毕业时的51个学生中,44个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从繁忙的工作岗位上赶来,他们是同窗三年的兄弟姐妹,一同哭过,一同吵过,一同笑过。
尽管许多同学30年没见面了,我依然全部叫出了他们的名字。我从他们脸上的皱纹里,去读他们所经历的岁月,但瞧着瞧着,眼前全是18岁时的他们,依然那么青春洋溢。
回母校看看是所有桃师毕业生的永恒念想。然而,4年前,原桃源师范与原常德师范在常德市智慧谷合并为“湖南幼儿高等师范专科学校”,传统意义上的百年名校桃源师范已不存在,置身于桃源县城黄金地段的校区成为房产开房商眼中的一块肥肉,桃师将被拆掉的传闻让无数桃师学子心痛、愤懑。
去年底,我将一份《项目策划书》呈交桃源县委书记汤祚国先生,我认定他是一个有文化内涵的官员,我意将桃师校区辟为桃源文化街区,让桃师文脉得以存留。但我知道,地方政府一般靠土地财政生存,他将面临巨大压力。
但令人欣喜的是,桃源县委县政府已决定在原桃师校区内继续办学,我随213班学生回到“桃师”时,同学们见到昔日熟悉的教学楼、白楼、操场、食堂、琴房……他们的眼眶湿润了,我将汤祚国先生“继续办学”的短信念给同学们听后,同学们激动地鼓掌!
这就是“桃师情结”,这块存在了105年的校区不仅是一座县城的文化肌理,更是数万学子的根,这里曾洒过他们的泪和汗水,留下过奔跑跳跃的雄姿与倩影,这里是他们成长的摇篮。
我在中师工作八学年一学期,我深深知道,全国的中师生特别是上世纪80—90年代的中师生,都有着相同的特殊心路历程:他们优秀,却走了一条平凡而清贫的道路。
因此,共和国应向一代中师生致敬,没有他们的奉献与牺牲,就没有扎实的基础教育,没有扎实的基础教育,又怎有人才辈出?没有人才,祖国又怎能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