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鹏 来源:《剪影,或者三叶草》
发布/更新时间:2021-11-24 10:49:00

在渭源中学就学的日子尽管短暂,那些在清贫的日月里勤谨从教的老师的形象,至今仍能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清晰闪现。
20世纪50年代的渭中,条件简陋,但对于我们乡下来的学生,那已经是殿堂了。老师们也令我们感到新奇。较之乡下村学的老师,他们似乎有一种我们不曾识见过的风仪:普通布料的中山服要整齐一些;行止步态也似乎更庄重一些;而庞锦春校长等三两位年轻老师身上的呢子大衣及足下的皮鞋,更使我们乡下学生开了眼界。但这一切难掩学校的窘迫。有一件小事,很能说明这一点:学校的篮球,低年级的我们是玩不上的。记得那年几位高中的学长竞选省学代会的一名代表,依序到我们班上来拉票。许诺中不约而同地有这么一条:如果当选,争取给每一个班级置一个篮球。就可以想见那时的窘境了。教学条件差,生活清贫,是当时老师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但他们孜孜矻矻于渭源教育事业的赤诚,却是共有的,令学生的我们甚是感奋。时间已过去半个世纪,当年几位授课老师各各不同的秉性与教风,仍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成为岁月无法销蚀的美好回忆。
在我的印象中,庞锦春校长治学的严格近于严厉,却又能服众。他使人敬畏。他上地理课,少有人敢于分神,课堂纪律总是出奇地好——都怕他那突袭式的提问。某次讲到台湾,说外国人有称其为“福尔摩沙”的。恰巧这时我的邻座同学对我悄悄说了几句什么话,耳里漏掉了老师的这几句讲述。这情景打在老师眼里了,即刻呼名要我回答:“福尔摩沙”作何解释?我一时语塞,揣想这怪怪的“福尔摩沙”有点像外国地名,便嗫嚅答出:“是个外国地名。”老师立时将手中的半截粉笔狠狠地掷向教桌,怒责:“你把台湾卖给外国的吗?”
那是我一辈子忘不掉的震撼,一次警励,更是我毕生的感激。严厉之外,在他身上我更多地看到的是一心扑向事业的勃勃朝气和锐气,干练沉稳,又雷厉风行。日常生活中亦如此。那时,无分冬夏,每周全校有一次早操登老君山的活动,师生齐上。庞锦春校长一阵儿跑在队伍前面高声呼喝,一阵儿殿后为落伍者鼓劲。冬天,跑热了,大衣一脱,搭在胳膊上,大步(他似乎总在急匆匆地迈着大步)奔走,愣是把数百名师生吼上山巅。看着校长这样,我们自是奋力登攀,一身大汗后,便觉精神奋扬。
因原定数学老师未到而为我们代了一学期数学课的张嘉民先生,则是另一种类型。连行走也是轻轻悄悄的嘉民老师,每临课堂,先是带着眯眯笑意扫视一眼全教室的同学们,才开讲。他的授课有微雨润物的细密,听来甚是滋润。先生并不古板,有时在黑板上画图解析,还有对画图的一种故作的自我欣赏,嘴里喃喃地赞说一句半句,幽学生一默,惹来一堂的欢笑,我们便这样轻松地接受着他的教诲。嘉民先生给我总的印象是:谦谨。他是渭源中学的创办者,又多年任校长,但绝无“老臣”的倨傲。他给我写信,总自称“仆”,使晚辈和学生的我惶恐不已。
20世纪80年代,徐化民、王兵先生有一文叙写嘉民先生的教育生涯,经我推荐在《甘肃教育》杂志刊发后,先生屡屡驰函予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谦称该文“出于热爱过火,有的地方难敢接受,只好流汗以读。”先生88岁高龄的1990年8月函中仍有“我在县上文教方面的一点贡献,主要是县中群贤乐于助帮的一点成就……荣誉独享,迄今引以为愧。”先生何愧之有!
“莫道地贫,有满山白薇供吾一饱;谁云浊,看源头活水照人双睛。”当年省城高师以第一名毕业的嘉民先生就是领情时任渭源县县长黎之彦这情深意挚的赠联,谢却留母校任教的厚意,返渭从事家乡教育事业的,并以此终其一生。真正是桃李满天下!而谦谨,是这位教育家一生的品格。
我们的历史教师王鉴先生,英语教师郭金城先生,还有代政治课的杨效珍先生,讲授植物的雍建璋先生,教风迥异。也许正是这“异”,在我脑海留下了印记。王鉴老师以一种历史应有的严谨教授历史。我印象里,他上课多时只带一本很像是自缀的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托在掌心,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书写。他抄给我们的笔记,大一、二、三,小1、2、3,有时还有A、B、C……条缕细腻而分明。历史在他口里是毫无挂碍的畅畅的溪流。他特喜欢学生提问,有谁提问,他马上来精神,很认真地一一解答,时有引人入胜的历史小故事穿插其间,便爱听。先生有时来脾气了,也令人生畏。
一次,他对屡屡违犯课堂纪律的一位同学呵斥之间,抑制不住情绪,竟骂出了一句粗话。但我敬重他一丝不苟的严谨,和偶或出现的严峻。操一口漂亮普通话的郭金城老师则颇随和,他风姿潇洒,讲课也潇洒。他会好意地嘲弄我们土腔土调不准确的英语发音;对不认真听课者,他会不意间折半截粉笔,准确地击向打瞌睡或交头接耳或手中玩弄着什么的同学,一言不发地瞅定你一会儿,然后怪谲地挤一下眼睛,便完事,并不呵斥的。他讲得轻松我们学得也轻松。杨效珍先生总带着和悦的微笑走进课堂。这位外语老师讲政治,语调平缓,平静中有一种深沉,且能把你的思绪调理得十分明晰。课堂问答,也总是笑眯眯的。你遇面一鞠躬,他会很客气地回以点头,仍带着那总给人以亲和感的微笑。课堂上的雍建璋老师,感觉是比较严肃。浓黑眉毛下一对大眼颇有穿透力,但平和。我揣想他有一定的绘画技能,经他手落在黑板上的植物,称得上逼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雍先生那一手漂亮的板书。
接触最多的自然是先后两位班主任:罗宜轩先生和孙继南先生。擅长体育的孙继南先生,潇洒干练。他处事谨慎,但管教有方,把我们班梳理得颇有生气。我最喜欢看孙先生在运动场上做裁判时的身姿,举手投足,以及判令时的几个脆生生的英语单词,潇洒得令人羡慕。便生了一种少年心态:为有这样的班主任而自豪。先于孙老师做我们班主任的罗宜轩先生,同时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授课,循循善诱是他的方略,我们在罗先生面前便比较地听话。他讲语文,不止于读、讲,不时来点花样。讲民歌体长诗《王五诉苦》,先生便用河州民间调式导引几句,让一同学站起仿习唱读,大家便觉有趣。宜轩老师于戏剧独有所长,他亲自将课文《荷花淀》改编成小秦剧,亲自导演,在我们班排练,然后拉上城隍庙的大戏台公演。随后又有他导演的大型现代秦剧《穷人恨》公演。现代生活,现代衣饰,使看惯了蟒袍、盔靠老戏的渭源人感受了一回新鲜。而他的学生,也通过立体的“荷花淀”,加深了对课文的理解。宜轩老师对课业稍有长进者,不吝褒扬。他对我的作文多有好评,记得还曾有一两次拿我的作文去他授课的高年级念过。现在想来,倒不在我写得怎样(那时所写毕竟还是很幼稚的),这鼓励使我至少偏爱了语文,增加了下笔时的自信,在我其后的走上文学之路,念念在心的众多老师中,突出有罗宜轩先生。
这些可敬可爱的老师,一直高踞我心的殿堂。而他们中的许多位其后经历的坎坷、磨难,令人思之怆然。我庆幸遇上了这么多才学卓发、为家乡教育倾尽毕生心力的好老师。他们不仅授我以课业,以知识,更以做人的高标格启迪、激励着我此后的人生之旅。他们是我水远的老师。
选自作者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
李云鹏 2003年7月8日初稿,2021年11月3日于兰州
【作者简介】
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等诗集、散文随笔集多部。